孙靖斐:造梦碌架床

四层高的中峇鲁大牌81组屋有飞机楼之称,其航海与航空元素承载着人们远航的梦。短居欧南路青年旅社时,我也曾在对面巴士站如此仰视那座四楼建筑。(孙靖斐摄)
四层高的中峇鲁大牌81组屋有飞机楼之称,其航海与航空元素承载着人们远航的梦。短居欧南路青年旅社时,我也曾在对面巴士站如此仰视那座四楼建筑。(孙靖斐摄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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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座城市可以安居乐业,但也容易陷入循环,欲望极易膨胀而又终究萎靡。如同自由港吞吐货物,只是中转站,最后剩下了什么,我总是看不清楚。渐渐丢掉了政见,罕有恋爱欲望,进食和睡眠困难。

在进出口发达的国家,碌架床(粤语,双层床)旅馆也是暂时安置的货仓,寄居身份万千的劳动者。天亮以后,我们有各自要去的地方。

在新加坡快七年,身份接连替换,从短途签证到学生准证,再到待业半年后终于批下来的工作准证。待业期间的长期探访准证像块浮木,抓牢它就可以再漂一阵。求职时常见雇主面露难色,非公民或永久居民难办啊。但一直找不到工作,又何来更正当合理的身份泊岸。

至今,身份仍适用于各种场合开启话题:转国籍了吗?是永久居民了吗?换工作、生小孩、买房子都更有利。都是和社会制度的博弈和协商。在汇率升降以外,身份是亲切友好的话题,比种族问题和平一些,比水供地铁等看似民生其实更是政治的问题,温柔一些。

大学毕业正逢疫情,工作和新住处难找。就业市场紧缩,本地人优先合情合理;彼时防疫措施严谨,担心离境增加求职难度,便在岛国找一碌架床旅馆住下。旅馆地处欧南路,如此便和一直向往的中峇鲁社区更近一些。

在中峇鲁,比高耸的现代化政府组屋更引人注目的,是仅四五层楼高的旧式楼房,或因为建筑两端对称,如待飞机翼的“飞机楼”。如果名曰“居者有其屋”的政府房屋计划象征安居和稳定,“飞机楼”大概还能承诺安稳、做梦两不误。与之毗邻的欧南路,有几块历史记忆。建于19世纪中期,与新加坡中央医院对望的欧南监狱,在1960年代夷平让路商住组屋,二三十年后又复拆除——有人认为它旺不起来,是因为旧址阴气重,既是监狱又是医院殓房——如今它成为地铁站的一部分,输送在岛国境内来往穿梭的人潮。

旅馆距离那段历史地景仅一公里余。这座四楼的建筑转手不久,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便遇上疫情,一度成了外籍客工的隔离宿舍。疫情退温之际还无法接待外国游客,为求生存就先做起便宜长租的生意。我那间房三张双层碌架床,因应防疫措施,左右两侧的住客睡下铺,上铺放置行李,中间住客则相反。底楼开餐馆,卖禄禄串和西式套餐,想象租客也能是食客,如此形成生态链。

在这个从独立建国到起飞过程堪称奇迹的现代国家,付出足够的努力和智慧,似乎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。其发展历程如同动物到人类的演化,因为生来缺乏尖齿利爪,脑袋遂成强大武器和防御。更如西医对症下药的效率,对比功效及可能的副作用,求其最优解。缺水,便有了新生水。土地不够,便有了垂直农场,承诺效率、稳定和高质。而随着际遇,凭着自我条件和筹码演化,在新加坡国家叙事里有个专词:“resilience”(坚韧),而且又可以导向另一个专词“sustainability”(可持续性)。

当汇率还是一比二余,老家的人们早将对岸戏称贵国,其实是艳羡和幻想的投射,像粉色芭比乐园,真空的美好的乌托邦世界。和马来半岛以南的“牛仔镇”新山相望,它干净发达,法纪严明,力争上游就能挣得理想人生,没有族群被固打制拒于门外,地区之间没有户籍问题。不仅对马来西亚人,对世界各地来说,都如造梦工场。也因它依赖外国资源和人力,人和场所成为彼此的权宜之计。

但它同时如此洁癖。全球各地疫情此起彼落时,新加坡曾为抗疫模范生,感染数字却在一个月之内从三位数攀升到五位数,主要原因是疫病在客工宿舍中迅速传播。疫情蔓延中每日播报感染数字将本地人和外籍客工的数字分开计算,外籍客工独属“客工宿舍感染群”,这般“他者思维”一时为人诟病,但这种将数字彼此隔离的计算方式是安抚人心的。在社区活动的人们,遂相信自己和主要感染群存在安全距离。

住进碌架床旅馆后,它的虫害问题久久不能根治,从我单独入住第一天遇到的蟑螂,到后来室友姐姐因床虱惹来一身红疹。另一名室友阿姨怪它曾是客工宿舍,所以不卫生,老板则怪有人在房里进食。

为了省电,电梯的营业时间越算越准,从24小时变成朝九晚五,上完夜班回来的室友阿姨整日咒骂。我们的行李一人一样四散房内。大学毕业生如我,两箱书、两箱杂物,一行李箱衣服;阿姨已在为人阿嬷的年纪,仍从事早出晚归的货车司机工作,曾每日来回新马两地,直到疫情后必须暂住新加坡。在她身上流露的是随手边器物形塑生活的坚韧和应变能力,除了塑料椅子是现成的,便是用木板和小箱子搭成桌子,或用木竿架起床位上无法正常上下开合的柜门。室友姐姐的生活相对简单,最重要是上班制服,为确保每天都有晾干的制服可穿去上班,常须晾挂在碌架床旁的梯级。她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辆脚踏车,上班日通勤,休息日休闲。

偶尔带人上来看房间的老板,对我们的物品、求全和应变,以及更嫌多余的理想总是愤怒不已,你们的东西收好些,别把我的地方弄得像垃圾堆,害我租不出去。他的潜台词简单,这些廉价拥挤的生活是见不得光的。即使不如短途旅客般光鲜雀跃,反正要摆脱它的不堪前身。在缺乏收纳功能的空间索要整齐简洁,如同断舍离术的偏执癖好,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,原来无比奢侈。

还受象牙塔保护时,很多东西对我来说都是生活必需,直到搬进旅馆。书桌,光照,书架,衣橱,一夕尽失。大瓶洗衣剂变成便携轻巧的洗衣凝珠;红茶包、美禄粉和炼乳,变成三合一冲泡粉;行李箱可作饭台电脑桌,床架阶梯是衣钩——用最少的空间和工序达成生活的目的,最是明智高效。衣服若是不易皱的材质就免熨烫,只把房间当成睡觉的地方,日子就会好过。厨房和煮炊用具也是奢侈的。没有冰箱便也是种朝三暮四,没有条件说将来打算。

碌架床旅馆名曰青年旅馆,其实客源多种。短暂有过等待组屋装修的年轻男女,与家人不睦搬出来的本地妇女,但她很快因为这里欠透风,住不惯碌架床等原因搬走。相处较久的是室友姐姐。她来自东马,因为房租骤升,暂时搬到这里住下,每天上班只需步行八分钟。还有一名将从护理系毕业出来实习的中国籍学生。

为了更快将床位租出,碌架床旅馆以暖黄灯光条,妆点阳台和公共浴室镜子。阳台既设开放用餐区,还有洗衣机和晾衣架,也有青年旅馆模样。然而光看空间不算数,一众住户傍晚时分爱在阳台围聚吸烟以及洗衣讲恐怖故事,常使我自觉像掷入洗衣机的衣物一样,被生活吞吞吐吐。倒不是自己的衣服不翼而飞,而是洗好烘干后搬回房里整理,竟从中拣出陌生袜子,男女款兼有。

吞吞吐吐以及混融咀嚼。曾看过有人从完事的烘干机中焦急翻找,最终从裤袋里拉扯出有线耳机;有人放进洗衣袋再投了币,却忘了按钮,半天洗不出来,可怜了后面的排队者。洁身自好明哲保身的洗净,不漏下什么,也不带走多的什么,是可以的吗?

又如最多五人一组的群聚规定明明也是防疫措施的一环,如同禁止堂食、牢戴口罩,但围聚吸烟者多为男丁壮汉,老板遂又变得好商好量。

为了在房里搭起够多床架,旅馆把窗口封死,床架贴墙。我一直浑然不觉,直到某天在对面的巴士站候车时偶然往上看。

缺乏呼吸的房间,弥漫窒碍与腐败气息,待业无事的我经常过着没有面试的日子,在里头睡过太多浑浑噩噩的午觉。相信找到合适的住所和工作,自然可以离开。

当无业状态还没有持续太久,还能在对话间故作轻松挖出些趣事时,我曾和妈妈说,现在睡的是碌架床,醒着是在碌架床。开视讯通话向物理对岸、屏幕对面的她展示住所,左边是木,头上也是木,脚前也是木,忽然四肢仿若被死亡堵死无法动弹,一时说不下去。

旅馆对面的巴士站通往外面的世界,但相隔四条平行车道。它们或可转弯驶入中峇鲁路,或可通往中央快速公路,也可前向“大坡”区如丹戎巴葛和牛车水,因而昼夜繁忙。满分的抵达是绕路过斑马线。然而,满分和正当有时累人,我总是情愿左望右望快步闯越。自由和危险带来刺激。尤其经过这段必需都成奢侈的日子,后来的我更加喜欢梵高那幅叼着烟的骷髅头画,一如我在异国旅馆里更沉迷于泡浴缸,而且经常试图全身而入:一边不谙水性,一边在脑海中把玩所有不幸的可能性,一边加倍小心。

我曾带着未受社会消磨的学生气和无用之尖角,一心与空间和规矩对抗。当时上书店买书,对空间和存款都不友好,但那终究是我当时浮浮沉沉的依归了。沉甸甸的书扛回房里,在床垫上方的小柜子上一字排开。渐渐接一些自由工作,在堂食规定的来回张弛中寻找空隙,允许的时候到附近的咖啡馆工作。开放堂食的日子其实也像放监,久了就会发现,禁足比口罩更让人窒息,下楼打包更多是为喘一口气。

和店家面熟起来却也尴尬。它让我自惭毫无新意而刻板,愧于顺从日子的平凡和秩序。一直到相隔两年有余的今天,我还会为吞吞吐吐感到饱胀反胃。诸如电梯、巴士和地铁,日日将肉身吃下又吐出,人却没有变成新的。而我还是深信肠道对生命的巧妙映照和比喻,一端是嘴,一端是肛门,走向毁灭、腐蚀,由盛至衰。

那段浑浑噩噩的缺乏变化的日子,任何改变也会让人焦虑,无所适从。一边期待转机,一边又开始懈怠沉溺。楼下几间吃得厌腻,只为饱腹生存而吃,把我丢进另一种茫然的痛苦,甚至开始问室友姐姐:你说人为什么非得要吃饭呢?仿佛无业之苦,蜷缩碌架床铺之苦,都只为那口饭。室友姐姐只笑道,你非要和天斗。

我和室友姐姐仿若平行时空过着两种生活,互为迥异,却如此共存。每晚她与沙巴家人通完视讯电话,见过她可爱的外甥儿女后,我们说得上几句话,彼此交换睡前故事,也抱怨现状恶劣与恶老板,老家之难。

室友姐姐不若之前的室友阿姨睡觉打鼾,醒睡之间对生活尽显疲态;也不像实习护士室友妹妹对搬离学校宿舍后的生活毫无办法,天天和家人在电话里说医院实习的混乱和不知所措。

终于盼到关卡重开,有人恢复每日来回;房租节节攀升,有人仍咬牙住下,或与房东同住,或凑齐室友租下几房一厅;成功转国籍的人安居于此,也忙着说服家乡的人;不顾“吃两家茶礼”调侃的人,拿永久居留证而不转国籍,退休后或能回家乡养老。

在这座城市可以安居乐业,但也容易陷入循环,欲望极易膨胀而又终究萎靡。如同自由港吞吐货物,只是中转站,最后剩下了什么,我总是看不清楚。渐渐丢掉了政见,罕有恋爱欲望,进食和睡眠困难。

同时,生活逃不出精细计算——出境汽车油缸不能少于四分之三满,政府为年轻家庭、单身人士和低收入者等群体量身定制的房屋制度,就业准证(EP)签发也有严谨计分方式,从个人薪资、学历、技能,到企业的员工多元化程度,本地员工数量和企业“经济优先战略”(​​Strategic Economic Priorities bonus)尚能作为额外加分项。岛国如同需要新鲜蔬果的输入般需要劳动力,严格的筛选机制则是为了平衡。

在岛国写新闻,多从翻译英文新闻稿起始。 “Resilience”,即为坚韧,从国防到食品安全和劳动力都希望减少外国牵制。持就业准证(WP)者,经人力部允许才能与公民或永久居民结婚,避免相对短期的特定阶级工人通过婚姻获得新加坡身份。留下来的最正当理由,是生产力和经济效益,否则人的身体作何意义?

在碌架床旅馆时交过三个月的租,交租时老板笑脸迎人连连称谢。其他时候他像个仓库主,随意走进那些“他的”房间检查,只因我们是女子房间,才稍有收敛。

工作和住所定下来后,我开始打包行李,感觉自己像成交的商品终于约定好出货的日子,等待货仓大门豁然打开,一道光照向我。选我选我,别让我在密室仓库里继续闲置,继续萎靡,继续一点点衰颓腐坏。也像打开芭比玩具仓库,里面全是相同包装盒,也许外形和款式稍有变化,但同质性显而易见。

十余年前,祖父患癌到新加坡医病,大人们以吃力的汇率换取更好的医疗资源。我随家人一同越堤探望,发现病人、医生、护士,以至于医院餐厅职员,好多都是马来西亚人。而今,我在这里寻得工作、住处和生活规律,美甲师、理发师、美容师、水电工和冷气维修工,往往能用“同乡”一词简略概括。惯常的那套话题信手拈来——来处,汇率,来了多久,如今身份,家乡的政策、马路和水供。凭藉身世和口音打照面相认,还少了冒犯感。

后来,再搬一趟家,新添购家具,把必需品一件件要回来:书桌、衣柜、晾衣架、冰箱、床架与床垫……还有美好的、自主拣选的碗盘杯子,以及法式滤压壶。我才发现,就连家具也能从对岸新山免运费寄来。新加坡人每周越堤到新山购物的年幼印象,原来只是单一切面。买与卖,求职或购物,都是在找生活。

谁才是谁的造梦工场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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